They call me, Dr. John

The Night Tripper

Got my sizzling Gris-Gris in my hand

这是我听过最酷的开场白，它来自深不可测的新奥尔良音乐家Dr. John的首专Gris-Gris 。难以相信Dr. John 初登舞台，就已具备一套成熟的表演体系和舞台风格。与之形成反差的是，他在业界更出名的身份其实是录音乐手（Session Musician）——最初作为正式乐手长时间连续录音后不得不去厕所时的替补选手，随后又与Aretha Franklin，Marvin Gaye，Frank Zappa，Ray Charles等人合作，辗转于吉他、鼓、贝斯等位置后，Dr. John最终选择投身于钢琴，Boogie-Woogie，R&B与巫毒音乐，开启个人音乐生涯。

他的装扮不难联想到另一位同样靠邪气音乐以副业出道的Session Muisician——Leon Russell。如果说Leon的迷幻源自嬉皮士和亚洲，Dr. John则倚借新奥尔良巫毒盛景。对于旁人，“迷幻”只是陌生文化粗暴归类的手段（如神秘的东方），而巫毒音乐表演在Dr .John这，更多是介绍性质的民俗展示。

Dr. John

Leon Russell

从 Doctor John 到 Dr. John

19世纪末的新奥尔良，伏都教作为非裔美国人新演化成的“替代宗教”大肆盛行。当时的头号巫毒牧师要数Doctor John，也有人称他为 Doctor John Montenet，Voodoo John或者Bayou John。据说Doctor John是非洲塞内加尔的王子，被黑奴贩子卖到了美洲，重获自由后，他来到新奥尔良，凭借预言和医术积累了大量财富，并通过施展黑魔法（Black Magic）来操纵僵尸（Zombie）作为自己的奴隶。夜深人静时，他还会引导僵尸们偷掘墓地以获取更多尸骸。伴随着数不清的传说，Doctor John开始与19世纪中叶已成名的“Voodoo Queen” Marie LaVeau 抗衡，自成一派，最终成为了“Voodoo King”。

通过故事的相似性，我们有理由推测Doctor John是John the Conqueror Root——布鲁斯著名意象、灵验的植物根茎的发现者，但是除了名字中的John，暂时还没有找到文献确切指出两者的关联性。

此时的Dr. John还叫Malcolm John Rebennack，童年Rebennack对巫术和地穴一类的黑色故事表现出极大兴趣。从高中退学后，Rebennack混迹于新奥尔良“乌烟瘴气”又充满种族碰撞的红灯区Storyville（尽管此时已被政○府取缔），在这种夜生活文化熏染的地方表演，自然少不了接触毒○品，嫖○妓，以及贩售药水的巫术商店。当他从书上了解到自己的曾曾曾祖父Pauline Rebennack（血缘未证实）和Doctor John，曾经在一家妓○院因施展巫术而被警○察逮捕时，Rebennack接纳了巫毒文化。

出于对巫毒的着迷，Rebennack替自己吉他手时期的朋友Ronnie Barron初步构想了Dr. John角色：Barron作为台前的Dr. John扮演者，而Bebennack自己则包揽写歌、制作在内的一切幕后工作。他希望这个角色将不局限于音乐，还具有一致的舞台效果，以成为新奥尔良传统文化的符号。

1965年，因贩毒入狱Dr. John两年刑期已满，新上任的地方检察官开始令夜○总○会变得索然无味，他反思了这两年耽搁的音乐事业，世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便不再流连于新奥尔良市井，决心与身边的新奥尔良音乐家一同前往洛杉矶。但他不是去投靠另一种文化，“没有人能让我离开新奥尔良”，Dr. John在接受访谈时说道。

Doctor John 画像

Voodoo Queen（左）

使用其名字命名的新奥尔良酒吧（右）

年轻时的Mac Rebennack

新奥尔良曾经的红灯区Storyville

在Sonny & Cher 的录音室玩快闪

一到洛杉矶，Dr. John就去投靠制作人Harold Battiste，两人之前在新奥尔良打过照面，后者正是令Sonny & Cher组合成名的幕后推手。一来二去，Dr. John成功进入这支夫妻双人组合的伴奏乐队，担任钢琴手。

1965年冠军单曲I Got You Babe令Sonny & Cher正式走红，将大西洋唱片公司从被收购的边缘拯救下来，作为感谢，老板Ahmet Ertegun给予经理人Battiste相当的自由来经营自己的项目。

Mac Rebennack意识到这是实现Dr. John计划的绝好时机，他开始为第一张专辑创作歌曲（其中两首Battiste参与了创作），希望把新奥尔良形形色色的音乐融合在Dr. John的形象里。

1967年，Sonny & Cher发行第三张录音室专辑In Case You're in Love，进入其事业巅峰期。Sonny Bono趁热打铁，立刻携Cher参演电影Good Times。为In Case You're in Love Session租用的位于洛杉矶的Gold Star录音室时间还未到期，便闲置下来。

In Case …专辑热单

Battiste瞄准机会，将Rebennack和乐手们偷偷带入录音室录制那些蓄势待发的巫毒音乐。由于时间紧急，加上原本的Dr. John人选Ronnie Barron缺席，本对唱歌毫无信心的Rebennack只得硬着头皮上阵。

不过他很快意识到，自己唱得并不比Sonny Bono差，再加上后文将提到的打击乐手Ditmus鼓励他“如果迪伦能唱歌，你也能”。Mac Rebennack打开了心结，“Dr. John, The Night Tripper”横空出世。

在Gold Star录音室，Dr. John与自己的乐队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，从洛杉矶直接搬回了新奥尔良。录音乐手多达二十位，所有主要乐手都把角色扮演贯彻到底，名字前被加上了“Dr.”，其中"Dr." Battiste还亲自上阵演奏贝斯、单簧管。Dr. John在唱片内页介绍他们“都是从路易斯安娜Rigolets（海沟名）里挖出来的僵尸”。

打击乐手共有六位，核心人物Richard "Dr. Ditmus" Washington 是所有歌曲的当之无愧的驱动者——Dr. John在自传里记录道，Dr. Ditmus精通海地、非洲乃至古巴爵士乐风格，是他见过唯一能演奏五个康加鼓的人，同时他双腿间、旁边的架子上还各有两个小鼓。饱满坚实的鼓点给予其他人五花八门的乐器——萨克斯、长笛、曼陀林、班卓琴、滑棒吉他充足的信心……阴森隐秘的部落仪式氛围从唱片的最开始便迅速铺陈开来。

这次Session中的Session最后诞生的7支曲子，集合成了专辑Gris-Gris。略显仓促的篇幅，在黑胶时代长度正合适，Dr. John的新奥尔良巫毒秘境如今正式打开大门。

从左至右：Sonny Bono, Cher, Bettiste

Gris-Gris唱片封面

Gris-Gris唱片封底（Dr. John真有点像Paul McCartney）

Gris-Gris参与者群像

藏在Gris Gris里的胡言乱语

亮相曲Gris-Gris Gumboo Ya Ya的直白有些令人措手不及，不带冗长铺陈，伴随着吉他、萨克斯和曼陀林，Dr. John躲在浓烟之后，自述着诡谲陈词划破混沌，与众声吟唱的咒语（实际是歌曲标题）此消彼长。它是整张专辑的引子。

这首歌的标题实际上没有太多含义——Gris-Gris与mojo (或mojo bag，咒术、咒语或符咒）同义，是新奥尔良较为地道的说法；Gumbo，则是一种糅合西非、法国、西班牙等多国特色，发源于路易斯安那，使用秋葵，香料，贝类，洋葱等素材的大杂烩浓汤。至于Ya Ya，显然没有意义。

Dr. John在自传里介绍道“在新奥尔良，从宗教、种族到食物、音乐，所有东西都是混合的，你无法区分任何东西，也不存在什么‘纯粹’。”抓准Gumbo的含义，你就能摸清Gris-Gris，乃至新奥尔良文化最准确的状态。

色彩明亮的舞曲Danse Kalinda Ba Doom里，打击乐霸道地命令所有声部的行进与停止，“Danse”意为以愚蠢或其他即兴的方式跳舞，Dr. John邀请了一位掌握所有传统巫毒舞蹈的女子与大家共同狂欢。接下来的Mama Roux，Dr. John引荐出另一位虚构巫毒人物Mama Roux，她不像巫毒王和巫毒后那样令人畏惧，作为Mardi Gras狂欢节上的印第安部族小小女皇，Roux在温情的键盘背后被刻画成一个较正面形象。

Danse Fambeaux是对新奥尔良精神世界的忠实再现，Dr. John说他小时候一度被人手一枚Gris-Gris的场景所震撼，这些小巫术和零零碎碎的药物、灵物在新奥尔良的的普及性，绝对是我们难以想象的。巫毒已经无法使用“传播”来形容，它“深嵌”于新奥尔良。

Battiste独立创作的7分钟纯器乐作品Croker Courtbullion将带我们进入瘴气氤氲的新奥尔良沼泽，Dr. John承包专辑所有键盘乐器演奏，在这一曲充分展示新奥尔良的爵士底蕴。而Dr. Ditmus则偃旗息鼓，退居二线，只听见铃鼓金属片的碰撞声。另有人声模拟的各种野兽和鸟类叫声——我其实并不喜欢拟声的写实手法，但又不得不承认它们对氛围营造确实奏效。

疯疯癫癫的Jump Sturdy是Gris-Gris中第二位虚构人物，她来自沼泽（正应了上首歌的景），能令晴空万里的St. John河口突然暴风雨，能在碟子上凭空生火。这可能是唯一一首稍显正常的歌曲，结构清晰，旋律甚至琅琅上口，带有民歌里事不关己的传颂者姿态。

最后的I Walk On Guilded Splinters与Gris-Gris Gumbo Ya Ya都是Dr. John现场表演最多的歌曲，前者的配器相比要简约很多，可辨认的康加鼓短暂回响愈发令人着迷。它改写自巫毒教堂歌曲，原本的“Splendors”被Dr. John替换为“Splinters”，更符合窸窸窣窣窃窃私语的情景，毕竟在抽离宗教实义后，凭空插入“splendors”之类美好的词语的确不太合适。教徒们无休止地重复着“我燃烧起来”“来吧”“走到碎片上吧”，煽动，不怀好意，新奥尔良最黑暗的领地。这是外行听不懂的秘密语言，也是巫毒文化对你的盛情邀请。

街头贩售的Gris Gris素材

Gumbo浓汤

“浓烟下的”Dr. John

Dr. John的巫毒装扮

事后

偷用Gold Star录音室一事肯定不会就此瞒住老板，当Gris-Gris录音工作完成后，太平洋唱片老板Ahmet Ertegun终于知道了这事。Dr. John回忆道，Ertegun走进录音室找他时，他正在替Bobby Darin录音。老板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骂了他十五分钟“你为什么给我这种狗屎？我们怎么卖得出去？”好在Ertegun不是只认钱的人，出于对音乐的热爱，他最后同意了这张专辑的发行。

但是鉴于上述情况，Gris-Gris只以保守策略发行，未进入任何排行榜，因此首版Gris-Gris黑胶就成了稀有品。曾在水果店唱片墙的最上排左数第二张看到了它，怪不得老板/店员要下巴朝天地对回应我们“不卖！”东四FruityShop是家傻逼唱片店

Gris-Gris乘着迷幻浪潮，随着时间的沉淀获得越来越高的评价。而1968当年，Sonny & Cher的音乐因为温和、流行、缺少迷幻基底迅速过气，两人不得不开辟新职业，进军电视界。顺带一提，Sonny Bono唯一的专辑Inner View与Gris-Gris同年发行，专辑风格为迷幻流行。

前边说到Gris-Gris的另一半魅力在现场，虽然很遗憾我们无法找到Gris-Gris时期的现场录像，但从Dr. John的口中，和仅有的几张照片，我们不难想象那会是多么癫狂的夜晚。他说：“Gris-Gris（指专辑）在新奥尔良传统中是表演性的，我们有幸请到了Chicken Man这样真正的巫毒人士再现仪式，但对有的人来说，它/他们还是太过分了点。所以我对舞台配置做了简化，只保留了弄蛇者、伴唱和录音室乐队的一小部分。”

时至今日，我们还能在Dr. John演出上看到他钢琴上放着的标志性头骨——那是真的人类头骨！要知道，当年为Frank Zappa伴奏时，年轻的Rebennack曾因为无法忍受他的音乐而半路逃跑……

Chicken Man，当年新奥尔良仅存的“Voodoo King”

Dr. John早年现场

Dr. John在2010年Irving S. Gilmore国际键盘节上的表演

卸下巫毒面具

由于你很难在Gris-Gris找到布鲁斯-R&B-摇滚乐这样清晰的发展脉络，它就像是突然插队出现在人们面前，让巫毒音乐首次在公众视野里亮相，新鲜感十足。Eric Clapton，Mick Jagger等人很快就成了这种音乐的追随者，而之后两位还将出现在Dr. John 1971年专辑The Sun, Moon & Herbs的嘉宾阵容中。

1972年，专辑Dr. John's Gumbo发行后。仅从听感评价，Dr. John再也没有做出过堪比首专纯度的巫毒音乐，他“受够了咕咕哝哝神神叨叨的表演”，认为自己在巫毒音乐上的探索已达到一定程度，便抛弃了Gris-Gris时期的巫毒配置，转而从较主流的新奥尔良狂欢节，和前辈Professor Longhair的拥抱里寻找新的灵感。之后的时间里，Dr. John多次尝试西非风格音乐，也出过若干爵士专辑。巫毒在过了新鲜劲后，被拆分打散，融化进了他那些风格邻近的音乐。

可以说，不论Dr. John还是他的音乐历程，都是新奥尔良正宗的Gumbo味道。

唱片封面反而成了Dr. John舞台艺术最保真的记录者

Locked Down, 2012

注：Dr. John仍旧是巫毒文化研究与推广上绕不开的关键人物，在音乐之外，Dr. John担任The Language of the Blues: From Alcorub to Zuzu一书顾问，为编写者提供了大量确切的词汇解释。他还出镜百年蓝调之旅系列纪录片的Piano Blues一集，作为演示者和贯穿全片的线索人物讲述键盘上的布鲁斯故事。

参考资料：

1.  Gris-Gris CD 版唱片内页

http://www.richieunterberger.com/drjohn.html

2.  Dr. John 1990年访谈

https://bombmagazine.org/articles/dr-john/

3.  Dr. John对Gris-Gris细节的一些自述

http://www.goldminemag.com/articles/dr-johns-gris-gris-turns-50

http://www.headheritage.co.uk/unsung/thebookofseth/dr-john-the-night-tripper-gris-gris

4.  一篇提供独家图片与细节的博客

https://musicaficionado.blog/2017/11/08/gris-gris-by-dr-john/

5.  Dr. John早年经历：Dixie Lullaby，作者Mark Kemp

6.  关于Voodoo King与Voodoo Queen的小册子：Zombies，作者Sue L. Hamilton

7.  The Language of the Blues: From Alcorub to Zuzu

8.  Encyclopedia of the Blues，Dr. John词条

9.  维基百科相关词条

10.  本专栏文章布鲁斯词汇探源，Voodoo&Hoodoo、Mojo两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