介绍： 从前几期的专题里，我们已经可以感受到，杜甫的一生大部分是流离失所，充满了挫败和困顿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，还饱受飢饿的苦难。但在这个过程中，杜甫依然发挥积极的精神，一边带着幽默感，化解了令人难堪的沉重；一边又带着儿童似的纯真的眼光，处处发现生活的乐趣，为自己创造存在的美好。

接下来，我们就要开始谈杜甫在最后的人...

介绍： 从前几期的专题里，我们已经可以感受到，杜甫的一生大部分是流离失所，充满了挫败和困顿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，还饱受飢饿的苦难。但在这个过程中，杜甫依然发挥积极的精神，一边带着幽默感，化解了令人难堪的沉重；一边又带着儿童似的纯真的眼光，处处发现生活的乐趣，为自己创造存在的美好。

接下来，我们就要开始谈杜甫在最后的人生阶段，所写的诗歌之一：《江南逢李龟年》。

在谈这首诗之前，我们要先了解一下杜甫最后的行踪。在安史之乱发生以后，杜甫避难到了成都，在乾元二年，也就是公元759年的岁末抵达，接着就是上元元年，也就是公元760年春天起，从这时候开始，他过了四年左右的安定时光。

但客居异乡，心理上难免流离失所、有失根之感，再加上提供协助的好朋友严武过世，现实上又失去了依靠，于是，唐代宗永泰元年，公元765年五月，五十四岁的杜甫开始准备回河南的故乡终老。就在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正月，杜甫携家带眷出了三峡，沿着长江展开了以船为家的漂泊旅程。

接下来的两年多，杜甫一家水上的旅程走走停停，因为实在太穷，常常米缸空了就得停靠岸边，赚一点旅费再开船继续到下一站。他写《江南逢李龟年》这首诗的时候，是代宗大历的五年，公元770年的晚春。当时杜甫五十九岁，航行到潭州，也就是湖南的长沙。而就在这一年夏天，杜甫在岳阳病逝。

换句话说，杜甫遇到了这首诗的主角李龟年以后，短短几个月就去世了。因此，这一首七言绝句正写于杜甫人生的最后阶段，属于他最后的作品之一，可以说是杜甫创作上的“天鹅之歌”。也就是一个艺术家在生命最后时刻所完成的最动听的歌曲。
全诗聚焦于李龟年这个人物来切入，以安史之乱为分水岭，呈现他的人生境遇从过去到现在、从长安到江南的巨大变化，其中所哀悼的实际上是国家与个人一去不复返的黄金岁月（Golden Age）。也表露出玄宗朝的太平盛世一去不返的深深感慨，所以又是一阕大唐盛世的挽歌。

诗中说：
歧王宅里寻常见，崔九堂前几度闻。
正是江南好风景，落花时节又逢君。

我们初听一遍，可见诗句本身并不艰涩，反倒显得浅易直白，表面上只说：李龟年啊，以前常常可以在歧王李范的宅第里见到您的身影，也几度在殿中监崔涤的厅堂前聆听您的歌声。现在正是江南风景美好的时节，我在这花落的晚春又再度与您相逢。这就是这首诗表面上的大意。

看起来，全篇的四句只是简单地交代一下他们过去见过几次，以及现在再度重逢的因缘，而且无论提到的是过去或现在，杜甫的笔调都只是蜻蜓点水，好像一段机械式的简单纪录。但其实，这首诗堪称为七言绝句的登峰造极之作，其内涵的深厚是在字句的底层之下，所以才会那么耐人寻味。

那么，其中的奥妙在哪里呢？我们要知道，在诗歌中所书写的人际关系中，无论是聚还是散，是重逢还是离别，总脱离不了人、事、时、地、物这五个要素，这一篇《江南逢李龟年》也没有例外。而且杜甫把每一个元素都发挥到极限，因此蕴含了悠远深厚的涵义。

下面我们就一项一项地来看吧。

首先，在“人”的部分，包括了杜甫与李龟年。而杜甫在流浪漂泊的路上，所遇到的这个李龟年又是何许人也？李龟年是一位杰出的歌唱家，和另外两个兄弟都借着优异的表演才华受到玄宗的宠幸，炙手可热。唐朝郑处诲在他所写的《明皇杂录》这部书就有记载。他说在他受宠的那二十多年之间，长安城里能请得动他一开金嗓的，只能是王公贵族、权贵要人，像歧王李范是玄宗很优遇的皇弟。而根据杜甫的原注，崔九是殿中监崔涤，中书令宰相崔湜的弟弟。李龟年能够出入豪宅朱门，可见身价何其不凡。

相比之下，当时杜甫蹭蹬困顿，根本望尘莫及，但是身为读书人，还是可以凭着朋友圈见识到李龟年的荣耀繁华，也留下了对开元天宝盛世的深刻印象。既然这两个人过去在玄宗的时期都在长安待过至少十年以上，假如长安算是他们的第二故乡的话，那么彼此就算是故人了。在异地重逢，自然涌现出一种亲切感。

那么，他们是在哪里重逢的呢？题目上的《江南逢李龟年》已经告诉我们，就是在江南，而杜甫这时暂且落脚在长江南岸的潭州，也就是湖南的长沙，这就点到了人、事、时、地、物里的“地方”。但杜甫不说潭州，而选用“江南”，因为这个名词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美丽风光、富庶繁华的文化想像。南朝谢朓诗人在他的《入朝曲》里还有一句诗说“江南佳丽地”。你看，江南甚至变成了一个盛产佳丽的温柔乡。

也确实，江南的风土气候不同于北方的土厚水深，因此孕育出富丽缤纷的风光。尤其是春天，诗人的美妙歌咏简直多到不课胜数。好比南朝梁代丘迟有一封信《与陈伯之书》。里面写得最美：“暮春三月，江南草长，杂花生树，群莺乱飞。”这明媚的春景简直让人如痴如醉，天气逐渐和暖，万物更是蓬勃畅旺，一片热闹！而暮春三月也正是这首诗写作的时间，杜甫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遇到李龟年的，这便点出了人、事、时、地、物中的“时”。

只不过啊，暮春虽美，江南的春天一样明媚，却也是春天即将要结束，到了落英缤纷的终末时刻了，多少诗人对此感伤落泪。像《红楼梦》里的林黛玉还咏叹出一篇血泪斑斑的《葬花吟》呢，而杜甫所谓的“落花时节又逢君”，“落花”就是这首诗所关连到的人、事、时、地、物中的“物”。至于落花，总是带来一种万般无奈的怅惘，就像宋朝词家晏殊《浣溪沙》所说的“无可奈何花落去”，还有民国初年王国维《蝶恋花》所说的：“最是人间留不住，朱颜辞镜花辞树。”眼看落花飘零，却是无可挽回，怎不令人心碎肠断？而留不住的，又岂止是落花？王国维不就说，明镜里的青春红颜也是一样地一去不回？再进一步来说，随着他们的青春年华而消逝的，还更有开元天宝盛世的辉煌时代啊！

所以，只要我们仔细玩味便可以感受到，这首诗的核心意象就是落花。杜甫对李龟年说：如今又再见到你，已经是落花时节了。就在这无奈又怅惘的落花时节“又逢君”。这个“又”字，说明了当下是和李龟年的第二次相遇，但这一次再度重逢的时候，究竟两个人说了什么？又做了什么？杜甫都没有进一步多做说明。

因为，对这两个历尽沧桑的人而言，一切都尽在不言中，“落花”这个意象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
表面上，两人重逢的时空环境是江南春天的好风景，是最明媚的大地、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，但是暮春的百花纷纷凋零，不复盛况，旁边两个白首老人也是满面风霜，在在都告诉我们：春天已经到了终点，眼前的好风景其实隐含衰亡的气息，即将幻灭。而幻灭的又何只是春花呢？同时失落的，还包括个人的青春，连生命都快要走到尽头，甚至整个国家的国祚、时代的运势也进入到衰颓残破的局面，那大唐盛世一去不返。

原来，这首诗点明了人、时、地、物这四个要素，人是李龟年，时间是暮春，地方是江南，物件是落花，杜甫所唯一没有明说的，就是人、事、时、地、物中的“事”。而这首诗所涉及的“事”，就是安史之乱所带来的巨大变化。当战乱发生以后，两人都流落到了江南，杜甫固然是苦苦挣扎求生，李龟年也没有例外，他被战争剥夺了一切。前面我们提到的《明皇杂录》这部书，描述了李龟年的春风得意之后，又有后续的记载，说晚年的李龟年流离失所，像流落街头的流浪汉，为了活下去，只能靠卖唱为生，获得一点点微薄的收入来度过残生。这真是情何以堪，哪里是他过去所能想像得到的！

而根据唐朝范摅的《云溪友议》说：晚年的李龟年最常演唱的就是王维的绝句诗，尤其是那一首“红豆相思”。所谓：
红豆生南国，春来发几枝。
愿君多采颉，此物最相思。
这真是道尽了他对开元天宝盛世的怀念，而在场的听众同样都被触动了心肠，为之惨然落泪，再也咽不下一滴酒，整个宴席一起陷入到失落盛世的悲哀里了。

或许，杜甫就是在这样充满眼泪的酒宴上遇到李龟年的。这两个又老又穷的人浪迹天涯，他们不但是久别重逢，更是九死一生，进入到退无可退的人生绝境，居然在一个意外的机缘里再度见面，两人惊喜之外，更多的必然是感伤悲哀、不胜唏嘘吧！
想当初，大家还活在开元、天宝盛世的时候，正值青壮之年，又是大好时代，人人充满了信心和希望，太平繁荣是理所当然的，是天经地义的，甚至是天长地久的。谁能想到这三、四十年的时光竟只是昙花一现！杜甫这一批在开元、天宝盛世中诞生、成长并且到达中壮年的人，亲身见证了“眼见他起高楼，眼见他宴宾客，眼见他楼塌了”的盛衰过程，这个彻底的毁灭令人惊心动魄。

可想而知，两人意外重逢时的情境与心情更是火光四射，只是在这首诗中，杜甫以极其内敛的方式表达得炉火纯青，因为在杜甫的心目中，如此激荡、碰撞的火光已经被巨大的悲伤消融掉，只剩下非常温润深沉的感伤，这就是这首诗之所以如此感人的地方。

这首《江南逢李龟年》中所涉及的时空人事，在在表现出眼前之现实与过去之往昔形成极端尖锐的对比。杜甫和李龟年都已失去了青春华年而一无所有，伟大的大唐帝国也失去了辉煌繁盛而苟延残喘，只剩下贫穷衰老又动荡不安。但是，在这个重逢的时刻，杜甫并没有将这今非昔比的尖锐性扩充为刺伤性的语言描述，相对地，他以温柔敦厚的笔调形诸字句，没有一个字去抱怨，没有一个字去指控，也没有一个字去感伤，那种种不堪回首的无限感慨只汇集在“落花时节”这四个字来展现；而单单“落花”这个简单的、美丽的意象，便涵摄了所有的层次，包括两个人彼此的苍老流落、整个大时代的残破失落等悲剧的命运，结果反而产生出打动人心的深刻力量。

也因此，杜甫这首《江南逢李龟年》虽然仅仅只有四句、二十八个字，用语也极为浅白平淡，但内涵却是无限深沉而饱满，其中包笼了一切繁华幻灭的巨大伤痛，却又如此地意在言外，所以才会更感人肺腑。清初何焯《义门读书记》对这一首诗的评论说得真好：“开元盛时，今已久矣；不意江南复与龟年相逢，故兴感焉。”这四句浑浑说去，而世运的盛衰，年华的迟暮，两人的流落，俱在言表。

而乾隆皇帝御定的《唐宋诗醇》更称赞这首诗：言情在笔墨之外，悄然的数语，可以抵得过白居易的一篇《琵琶行》。可以说是千秋绝调也。大家想想看，杜甫的二十八个字居然可以抵得过白居易长篇大论的《琵琶行》，这真是最高的赞美！
几个月以后，杜甫就带着这样波澜壮阔又刻骨铭心的一生长眠了。

好啦，听完了这首《江南逢李龟年》，我们对杜甫的了解就更多更深了。这这四期我们讲了杜甫的诗歌和他的人格，包括那宽广的齐物心胸、可爱的幽默感以及品味生活小确幸的纯真心灵，还有今天我们说的，对沧桑的无限感慨。总而言之，是一片温柔敦厚。

下一期，我们就要来看杜甫是如何培养自己而成为这样伟大的“诗圣”的方法，我们再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