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03】自然神话:自然物的神格化

文学出版 欧丽娟·醉美古诗词 第4期 2018-12-20 创建 播放:24425

介绍: 网易云音乐的朋友,大家好!我是欧丽娟,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。欢迎你来到我的栏目《醉美古诗词》。

上一期我们讲到了创世神话,这一期我们聊聊自然神话,以及与自然神话有关的一些诗歌。

什么叫做“自然神话”呢?“自然神话”就是用来解释大自然各种现象的神话,包括为什么会有日夜的轮替、有四季的循环,又为什么会有风雨雷电...

介绍: 网易云音乐的朋友,大家好!我是欧丽娟,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。欢迎你来到我的栏目《醉美古诗词》。

上一期我们讲到了创世神话,这一期我们聊聊自然神话,以及与自然神话有关的一些诗歌。

什么叫做“自然神话”呢?“自然神话”就是用来解释大自然各种现象的神话,包括为什么会有日夜的轮替、有四季的循环,又为什么会有风雨雷电、水灾旱灾的出现?这一类相关的神话故事,就属于自然神话。这类神话最突出的特征就是把自然物给人格化,也就是拟人化、再神格化。

例如说,为什么会刮风?古人认为,那是因为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鼓动空气,他就是风神,又叫做风伯、飞帘。屈原《离骚》云:“前望舒使先驱兮,后飞廉使奔属。”他要派望舒作为前驱,后面则要派飞帘追随着。汉代的王逸注:“飞廉,风伯也。”想想看,后面有风神押阵,等于有了一个强大的动力引擎,加足马力在后面推动,屈原的天空远游就更可以快速飞奔了。

那么,作为前驱的“望舒”又是什么神呢?汉代的王逸又注:“望舒,月御也。”也就是为月驾车的女神,后来就用来代指月亮。

而月亮又是从哪里来的呢?在更早的神话里,传说太阳和月亮都是帝俊的妻子常羲,也叫做羲和所生的。《山海经》的《大荒西经》说,天空有十二个月亮,她们都是帝俊的妻子常羲所生。

原文说:有女子方浴月。帝俊妻常羲,生月十有二,此始浴之。意思就是常羲帮这十二个月亮沐浴。同样地,她也是太阳的母亲。

《山海经》的《大荒南经》就记载了帝俊的妻子羲和生十日的神话:
东南海之外,甘水之间,有一个羲和之国。其中有个女子名曰羲和,“方日浴于甘渊。羲和者,帝俊之妻,生十日。”这里,羲和也会帮太阳洗澡,甘渊这个地方就是他们的浴池。

讲到这里,你可能会疑惑,太阳和月亮的诞生,是有关世界的开端、以及宇宙建立秩序的想像,那这两则神话应该属于创世神话吧?

确实,只就我们现在所谈到的部分,应该属于我们上一期所讲的创世神话,我们等于在这里做一个补充。

然而除此之外,有关太阳、月亮的神话就属于自然神话了。你看,为什么这两则故事说到太阳和月亮,都要洗澡呢?古人会这么想像,原因已经无法追究了,不过我们还是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,可能的原因有哪些?

太阳、月亮的运行都是东升、西落,而东、西地平线的那一端都是大海,所以可以联想到日、月是从水中出现的,那不就像是洗过澡一样吗?

第二,太阳、月亮永远都是世界上最明亮的天体,从来都没有暗淡过,好像从来也没有弄脏过,那它们是如何保持洁净光亮的呢?既然人得洗澡才能保持干净,那么古人想像太阳、月亮也要洗澡,才能天天都那么光辉明亮,不也是很合乎逻辑的吗?

不只如此,羲和一共生了十个太阳,那为什么天空只看到一个呢?就在《海外东经》中说:下面有汤谷,汤谷上有扶桑,那是十个太阳沐浴的地方,就在黑齿的北面。水中有颗大树,九个太阳在树枝下面,另外一个太阳在树枝上面。

除了《海外东经》外,《山海经‧大荒东经》也有类似记载。

这十个太阳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,每天挂在天空的只是其中之一,其他九个就在大树下休息,以免天气太热。后来出现后羿用箭射下九个太阳的故事,而那是后续的发展了。

从《海外东经》的说法,也衍伸出另一个重要的典故。你看这十日所沐浴的地方,叫做汤谷,算是前面说到的甘渊,不过这里叫做汤谷。最重要的是汤谷上有一棵扶桑,扶桑也成为太阳们的家,每天轮流一个爬上树梢,发光照耀天下,所以说,扶桑就相当于东方日出的地方。

你想到了吧?后来中国人把东边的日本叫做扶桑国,就是这个原因。

谈到这里,足见神话内容的丰富有趣,在幻想里又隐藏着真实,打破了日常的僵化认知,充满了启发性,只要深入探究就会惊叹其中的奥妙,这便是神话最迷人的地方。

那么,这些自然神话对后来的诗歌、文学有什么影响呢?说到自然神话对文学诗歌的影响,我认为最有趣的例子就是牛郎织女了。

牛郎织女可以说是中国最有名的星辰神话了,它们分隔在银河的两岸,古人就从这个现象去发挥想像。牛郎织女的故事首先出现在《诗经‧小雅‧大东篇》,不过这里,牵牛和织女只是指天上的星星,到了西汉时,牛郎织女已经成为两位神人。不久,东汉著名的《古诗十九首》中〈迢迢牵牛星〉描写道:
迢迢牵牛星,皎皎河汉女;纤纤擢素手,札札弄机杼。
终日不成章,泣涕零如雨;河汉清且浅,相去复几许?
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。

可见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已经发展完成了,两人隔着银河远远地相望相思,因为无法相会而哭泣,已经具备了现代所知晓的基本面貌。

从古至今,牛郎织女的坚贞爱情感人无数,织女的节操、牛郎的专一,后来就发展出一年一次的七夕相会,也就成为爱情的神圣典范,甚至还专门设立了“七夕”这个节日来纪念他们,这就是中国情人节。

宋朝的秦观写了一阕词《鹊桥仙》,就是对这个爱情神话的歌颂。其中说: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……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!”这真是令人感动万分,也感慨万分。原来牛郎织女虽然仅仅只有一天的团聚,却是那么全心全意地珍惜着,每一分每一秒都专注地对待彼此,没有丝毫的敷衍不耐烦,也没有漫不经心的虚应故事,更没有浪费在柴米油烟酱醋茶的日常琐碎里,因此他们反而胜过人间无数的夫妻。

我们是不是要想一想,人间的平凡夫妻是否应该好好珍惜可以天天相处的幸运呢?

不过,对牛郎、织女这个凄美的爱情神话,李商隐竟然也可以进一步编剧改写,提供出人意表的新戏码,可以说是另类的文化创意。

李商隐的思路很特别,十分与众不同。他竟然认为这对神话夫妻一年只见一次面,单单七夕一个晚上,时间太过短暂;其他的三百六十四天半,织女都是一个人独守空闺的,寂寞漫漫无尽。这不就是第三者趁隙而入的机会吗?谁说红杏出墙是人间女性的专利?于是李商隐从人性的角度去揣摩,竟然大胆推测织女应该会出轨!

而让她出轨的嫌疑犯有哪些可能的人选呢?总得要有机会遇到织女的人,才有这个可能吧。而这个时候,就考验我们对神话素材的掌握程度了。现代人当然苦思无着,但传统文人都十分娴熟各种文献,当他们有心要运用的时候就不缺灵感了。

李商隐在《海客》这首诗中说:海客乘槎上紫氛,星娥罢织一相闻。只应不惮牵牛妒,聊用支机石赠君。

支机石是织布机上的零件,织女是就地取材,信手把身边的日常用品送给了第三者,不怕牵牛会忌妒,第三句的“妒”字显露了这首诗涉及了情感的背叛。而这位第三者是谁呢?现代人万万料想不到,不是同样在天空中近水楼台的吴刚,而是来自人间的张骞!

但怎么会是通西域的张骞呢?好奇怪吧,让我们先看李商隐用了哪些神话典故。

《海客》这首诗的第一句“海客乘槎上紫氛”,意思是有一位住在海边的人乘着船上了天庭,典故出自晋张华《博物志》卷十。这个故事说:

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古老的传说, 说天上的银河河海相通,近年来有一个住在海边的人年年八月的时候看到一艘木筏,也就是槎,飘过来又飘过去,时间固定,从来没有错过。于是这个人就立下志向,他在木槎上建好房子,多多准备粮食,然后就乘坐这艘船,离开海边。接下来的十几天里,他还可以沿岸看到日月星辰,之后呢,整个天空大地就混混沌沌,也感觉不出白天黑夜的差别。又经过十几天,终于来到一个地方,那个地方有城市的样子,里面的房子很整齐,远远望过去,房间里有很多纺织的妇女,他也看到一个男子牵着牛在河边喝水,这个牵牛的人看到穿上的人大吃一惊,问你怎么来到这里。那个人,也就是乘槎而来的人就说明了来意,并问他说:这是什么地方呢?牵牛的人就说:你回到四川后去拜访一个叫严君平的人,你就知道。

乘船而来的人没有上岸,他沿着同样的路回到故乡。后来他到四川问严君平,严峻平掐指一算说,某年有月某日,有客星犯牵牛宿。意思是,他计算了一下年月,就是这个人来到天河的时候。换句话说,那个乘槎的人竟然到了天河星,而他自己就是那个外来的客星。

由此可见,古人既然想像银河、天河像天上的水流,视觉上又可以和大海联结在一起,浮槎就是漂浮的船,像定期的航班一样,每年八月都会看到它漂到海边。这位海客就突发奇想,准备了粮食,终于利用这艘天船到天河去了。可织女星不就是在天河边,与另一边的牵牛星遥遥相望吗?这位乘槎来到天河的海客,也就有了遇到织女的机会。

但我们应该注意到,海客的故事里并没有提到织女,他只是藉着浮槎这艘船循着天河到了天宫,所见到的众多织女是天宫中的女仙,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位织女。因此,海客回来以后询问懂得天机的严君平,他掐指一算,算出「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」,外来的客星侵犯了天上的牵牛星宿,客星就是这位海客。不过他所造访的地方只提到牵牛宿,而没有提到织女星,就是这个原因。

我们如果更精细地说,李商隐的写法是把这位海客又重叠了另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故事,也就是张骞。

张骞虽然是历史人物,被汉武帝派遣出使西域,对文化交流真是居功厥伟;但他的故事却也慢慢被传说化了,逐渐脱离了历史,衍申出另类的神话版本,毕竟出使西域是当时超出人们想像的一次空间旅行,很可以添油加醋,附会出新奇的故事。于是在类似海客的情节上就把主角换成了张骞,又增加了一点进展。南朝梁代宗懔《荆楚岁时记》记载了这个故事。

故事说武帝派张骞出使大夏,为的是寻找黄河的源头。他乘槎经过一个月来到一个地方。在这个地方,他见到“见城廓如州府”其中室内有一织女在织布,又见到一个男子在牵着牛喝水。张骞就问说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牵牛的男子就说:“你可以去问严君平。”于是给了他一块支机石让他带回去。后来张骞到了四川就跑去问严君平,严君平说:“某年月,客星犯牛女。”而这块支机石为也是东方朔这个很神奇的人物也能辨识的东西。

你看,这个故事和前面那个故事是不是很相似呢?都是主角乘船到了天河。只是,遇到牵牛星的客星从东边的海客变成了通西域的张骞,而事后也都是由四川的严君平来解答天机。但是你注意到了吗,张骞的版本有了一个小小的变化。这就是李商隐趁机加以应用的大大的关键。

原来的海客他只是见到牵牛,但是张骞他却同时见到织女。故事说:“室内有一女织”,这就明确指特定的这位织女了。而且张骞不仅见到了织女,“客星犯牵牛宿”变成了“客星犯牛女”,牛郎加织女,张骞还获得了一个赠品支机石,也就是织布机作为支架、支撑的零件。而这就是织女与外人有所接触的新发展。

但是,即使在这个版本里,支机石原来也只是一个证物,用来取信于人,是证明张骞确实看到织女的证据。可李商隐却把单纯的证物变成了男女之间的信物,染上了暧昧的意义。这一点从第三句“只应不惮牵牛妒”的“妒”字就清楚可见。这真是石破天惊的创意!与其说这是神话的进阶版,不如说是李商隐个人的投射,戴着有色眼镜的结果,就是在神话中看到了自己。

李商隐果然是一个非常独特的诗人啊,把浪漫都用来改写神话,变质的结果诚然出人意表。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到,神话是如何滋长、变化,给许多人创作的灵感,成为表现其思想观念的一个象征,让他的作品更加多采多姿、生动有趣了。

好啦,最后总结一下,这一期,我们讲了自然神话,它们最大的特征就是“人格化”。我们又通过牛郎织女的神话,引出了好几首受神话影响的诗歌,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李商隐的《海客》。通过今天的内容,你有没有对那些诗歌有新的了解呢?

下一期,我们开始谈变形神话,下期节目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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