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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信芳谈澶渊之盟之寇准(三)

2019-05-29 16:05阅读:938梨园点将录

  我很喜欢忠臣,喜欢演忠臣的戏,一般都是正言厉色,对奸佞小人切齿大骂的多,而这个戏却两样,全剧采取的是喜剧处理形式,寇准的性格完全从喜剧出发。这个性格,一半参酌过去传统剧目中的寇准戏,一半根据“澶渊之盟”这段历史事件生化出来。寇准在这个戏里所负担的是社稷存亡的重任,这样一个重大严肃的任务,用喜剧性格来负担,本身也是一个有情趣的事情。

  前面已经说过,这个戏有两种矛盾:敌我矛盾,忠奸矛盾,关键的人物是宋真宗,因而寇准要解决这两种矛盾,也必须首先解决宋真宗的矛盾。在当时,要解决真宗的矛盾,不是容易的事情。太平日久,朝野上下习惯于安静的岁月,朝廷的大臣们,十九惧怕辽兵,割地投降的思想多。真宗本人的惧敌思想,也正是在这样思想影响、包围之下形成的。辽方以突然的行动全面进袭,上上下下,立刻陷入全面的混乱。众人要逃,真宗也要逃。不采取非常的手段,是很难扭转真宗的思想的。在当时,逃难派的实际领袖,是王钦若,所以首先要集中力量打垮王钦若,才能掌握住宋真宗。单是把真宗说服过来同意抗辽,还是不行,必须把他逼上无法逃走的路上,让他亲自领导这个战斗,站到抗敌的最前面,才能比较保险。要不然,在逃难派的影响下,他随时随地都还会溜之大吉,败坏战局的。寇准洞察了朝廷当时情况,断然地向真宗提出御驾亲征的方案,并且立即一把拉住,连回宫看一下的时间都不让,可以想象当时的斗争情况多么紧张而尖锐。后面的过河,以及调出王钦若镇守大名,都是这种情况的继续和发展。演寇准,必须首先彻底理解这个千钧一发的具体情况,才能正确地掌握人物的思想活动,而不至于对寇准的忠心为国误解为不尊重皇帝、专权。

  寇准这样做,是不是冒险呢?是不是如王钦若所说,把真宗当成“孤注一掷”呢?绝对不是。寇准决定真宗御驾亲征,是对于敌我兵力完全了然于心,有着充分的“五日破敌”的把握时作出的,绝不是盲目的行动。在决定这一行动过程中,寇准的思想情况,大致如下:在马继没有回报军情以前,他接连接到边关的紧急军报,这时候,他是有些紧张的,因为他虽然料到辽方是虚张声势,想以突然行动,把宋朝军臣上下的精神打垮,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。但是辽邦的军情到底是怎样?他没有弄明白;而朝廷上下,确实被辽方这头一手吓得一团混乱。他在镇静之余,不能不因为一时还找不到制胜的手段而感到焦急,可绝不是矫揉造作。寇准一生,就是没有矫揉造作。这时候,他集中在一个问题的考虑上,那就是这个仗应该怎样打?等到马继回来,辽邦的军力部署,全部了然,他就有了充分的把握。怎么打?择敌人重点,吃掉他。怎么吃?敌人的重点在澶渊,即以大兵向澶渊。敌人是以虚张声势出其不意的手段,恐吓以真宗为首的朝廷的,照样,也反来一个以真宗的御驾亲征,是稳如泰山的,一点也不冒险。因此这一战役的胜利,不是决定于两军对峙打死萧挞览以后,而是在萧后的恐吓手段破产,真宗决定北上时就胜负判然了!

寇准的对于投降派的打击,对于真宗的争取,也是胸有成竹的。他首先了解真宗不是一个糊涂皇帝,他也晓得他内心有矛盾,他有惧敌思想,怕打仗,可是叫他真的抛弃宗庙社稷,拔腿就走,总得考虑考虑。他身上存在着能够争取的条件,可是这种条件不稳定,容易受外力的影响动摇不定,所以必须眼明手快,先将影响他的主力王钦若击垮,然后乘他来不及考虑更多问题的时候,拉着就走。这不是什么圈套,是针对当时情况必须采取的手段。

  这场戏,从封相到起驾,看上去比较大,演起来,也好象有点吃累,但这是艺术上的必不可少的铺垫,在这一场里铺垫齐全,后半部的戏就好演得多了。如果嫌这场戏大,把它分开来,反而不集中。这里还采取了一些话剧的处理方法,边关的紧急,京城的慌乱,金殿和战的争论,都在幕后交代,幕后的戏十分热闹,而前场却只以寇准的活动为中心,简单清楚。

  到了澶渊以后,发展了一场很有情趣也很深刻的文戏。本来一个戏,必须有闹也有静,如果老是敲大锣,闹中无静,是非常犯忌的。武戏是闹,文戏是静,该闹该静,要善于根据整个剧情和艺术需要作出适当的安排。这个地方,利用了寇准的两个条件。一个是朝廷七万禁军,分道渡河,安排部署,尚需费一段时间。一个是镇守澶渊的将帅需要集合一番,谈谈决战计划。这时约摸才二更天光景,离五鼓还远,是一个清闲时候,正好安定一下情绪和心神。除了这个具体时间条件以外,还有两个问题,也很重要。一个是真宗不安心,虽然到了澶渊,但心存畏怯,王钦若现在身边,很可能坚持不下去,突然变卦,又要回转河南,败坏大局。一个是澶渊将士,慑于敌人所宣传的强大攻势,有些惊慌不踏实。这两方面都需要寇准想法子让他们在精神上安静下来,振作起来。根据这些条件和需要,也就决定了寇准必须有一种静的行动,从而演出了一场文戏。这场戏,唱句不少,〔西皮倒板〕起,转〔慢板〕,〔慢板〕转〔二六〕,转〔流水〕,馆驿里面还接一段〔慢流水〕。词句写得很好,有抒情,有叙事,也很有情趣。“一天风雪澶渊境”,用写景揭开这一场戏的序幕,接一句〔散板〕后收住,就转入了〔慢板〕。〔慢板〕先四句:“一不是晋谢安矫情物镇,二不比汉诸葛城上鸣琴;块垒儿在胸中消融未尽,寻快意还须要浊酒千樽。”是抒情。接下来就向老军问话:“北城上可容得寇丞相樗蒲怒掷,妮子们歌舞纷纷?”与老军问答之后,就是听音乐。先听的是军中乐:“军中乐从来是音凄节冷。”再接听村姑歌唱:“今日里山歌竹笛却胜过白雪阳春。”这样,就成为写景、抒情、问答、耳朵听、眼睛看、歌词不断变化,产生了情趣。我们戏曲中,有所谓水词,那种词,唱也罢,不唱也罢,就是缺乏准确的情感变化,没情没趣。在行腔方面,要避免重复,“寇丞相樗蒲怒掷,妮子们歌舞纷纷”和“今日里山歌竹笛却胜过白雪阳春”的行腔容易雷同,前面唱的是一般通用的大众腔,后一句就采用了汪笑侬的《献地图》中“长板坡七进七出杀曹营百万兵”的腔。这样,这两个原本上容易雷同的唱腔,就有所不同,不重复了。接下来转〔二六〕进一步接触到寇准的内心思想。寇准忠心为国,在有些行动和做法上,迫于形势,不得不然,但在旁人看来,总认为他有些专权,独断独行,那些奸佞之流,如王钦若、陈尧叟、丁谓等更是百般谗谮,在真宗面前说坏话。而真宗呢?本来既不是太喜欢他,用他做宰相,跟着他一道来到澶渊,并不是心甘情愿,也更不是推心置腹。这些情况,寇准是完全明白的,因之他不能不有所感慨,所以紧扣着上面听音乐的唱词转入了〔二六〕:“愁只愁萧燕燕胸无情韵,纵遇着寇相公她不算知音。”这两句先从敌人方面写起,萧太后是一位不可一世的英雄,寇准在内心里也承认她的。但是要作为自己的知音,还愁她配不上。借宾定主,萧太后是宾,接下来就转到主的正文上来了。“说什么萧燕燕知音不称,到如今满朝中君君臣臣、武武文文,置腹推心,又有几个?”这就把自己的一片忠直孤寂的心情和盘托出。这里前两句,还是以风趣的语气唱出的,后两句就要感慨中略略带有愤激的情绪。但是怎么办呢?“今日里管天下我当以天下为己任,哪管它明日里奸邪谗谮,发挥充军,碎首尸分,九族无存!”这就立刻回到了他的基本性格上去,以一身挑起江山重担,其他一切,在所不计,他是感觉到自己的这种性格不会有圆满的收场的。一个这样为国家为人民的人,却要等待着一个悲惨命运的到来,这样的人物性格描写就不单薄了。紧接着以一句“一生毛病好任性”风趣地自我批评,来收束住这一大段复杂的思想情感。这一句用了一个〔回龙腔〕,因为上面一大段的感情非常曲折,使一个千回百转的唱腔容易收束得住;并且以上的感情偏偏于愤激,行腔运调近于刚,而〔回龙腔〕曲曲折折近于柔,这样就使得刚寓于柔,和谐舒展了。

  〔回龙腔〕收住了这一段以后,接着“圆场”,滑倒。这一个滑倒的身段,有两个用意,一个是点清“踏雪”的“雪”字,因为这时候正在下大雪;一个是借这个动作把寇准的疾恶如仇的性格写透,特别补出他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刚下去必然要跟眼前一样“摔大斤斗”,可是也决不愿意稍稍改变自己的作法去躲避不幸。当老军紧张地把他扶起来担心他摔坏的时候,他又是风趣地立刻把气氛转过来。这里先来一个幽默的哑笑,然后指着雪地唱一句〔散板〕:“未提防覆雪之下有坚冰。”这一句是双关语,把小人的谗谮比作看不见的藏在雪底下的冰。接着就立即从正面直抒自己的无法抑制的愤怒感情,唱出了〔流水〕:“只为奸谗怀愤恨,越思越先动无名;但见小人闪鬼影,不见大雪满尘埃,这一跤摔倒理所应。”他对小人的愤恨,连满地大雪都看不见,实在是恨到极点了。走在雪地下看不见雪,把雪都忘了,摔斤斗当然是应该的。这一句“一跤摔倒理所应”也是一个双关语,意思就是说自己这样疾恶如仇,将来栽斤斗也是势所必然的。但是对于这一句的唱法,却又是轻松风趣的。因为不计较一己的利害祸福,是寇准最基本的胸襟怀抱,也就因为他具有这种胸襟怀抱,才能为人之所不能为,作人之所不敢作,把皇帝拉到前线,和敌人斗,和奸佞斗,和皇帝斗,“管天下我当以天下为己任”,而始终也不改变那种乐观风趣的精神。

  馆驿见李继隆一段〔垛板〕,其实就是〔流水〕。这种唱法,在传统老戏里很多,所谓一百单八句,内容多为叙事,唱法象数字,要斩钉截铁。有了这一段,前面的事情就全部交代清楚,总结上文,另起下文,在章法上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,是非常需要的。

  城头上见萧太后,局面看起来很紧张,演出来很风趣,这也是由剧情决定的。萧太后的军情虚实,已被寇准全部掌握,而她还来势汹汹,装出一副吓人的姿势,事情的本身,就非常可笑。寇准下棋饮酒,望北城上一坐,谈笑风生,若无其事,就很自然地反过来使萧太后犹疑不定,胆怯心惊,结果成为被吓倒的不是被吓的人,而是吓人者自己。这是一个很好的喜剧结构。一直到这一场末了,寇准对着射死萧挞览的张环,先来一个厉声呵斥:“你这一箭哪!”(一锣)再轻声地接念:“放得好啊。”仍然是喜剧手法,结束了全场。这样,这场戏的全部问题都说明白,人物性格也始终统一,贯串到底。

  第八场以后的戏,大部分是围绕“孤注一掷”四个字发展的。按照历史,王钦若在真宗跟前用这句话谗谮寇准,是数年以后的事情。这里,既依据历史,又照顾戏剧。一方面把这数年以后的事情安排在王钦若被迫出镇大名时,一方面还要借助戏剧手段反复地把这句话的恶毒性告诉观众知道。这四个字是相当险毒的,在封建时代的帝王,最怕人不尊重他,损害他的至高无上的尊严。真宗到澶渊,心里早有寇准专权对他不够尊重的想法,这四个字正好触犯他的心病,一个帝王,竟被臣下当成孤注一掷,还有什么尊严存在?因而寇准的必然要遭遇到的悲剧命运,就在这四个字上表面化了。这个戏的寇准也就注定了喜剧出发,悲剧收场。寇准各方面的考虑,都很周到的:怕王钦若留在家里出毛病,制造事端,影响战局,特为把他带着一道走,放在身边,便于监视;到了澶渊,还怕他在胆怯的真宗跟前嘀嘀咕咕,使千钧一发之际动摇大局,因而决定把他弄走,不留根脚。可是他留下四个字来,人走了,毛病照样出。古人说,谗口铄金,积毁销骨。王钦若这四个字,就完全起了这样的作用。这是寇准所不曾料到的。这里对寇准的描写,实际上也包含一些批判的意思的。顺风蓬不能扯得太足,一个人自以为处处胆大心细,但只要有一点想不到,也会出毛病。刚直的人总是讨皇帝的厌,而奸臣一定讨皇帝的喜欢。到末了,你虽然披肝沥胆,他只要一句话就叫你落不到好下场。丁谓、陈尧叟当真宗的面讲寇准专权,重复王钦若那四个字,说寇准“胜了名扬天下,败了江山休矣”,以激怒真宗。毕士安叱责他们,说“寇准哪一点不为国家着想,哪一点为自己扬名?”也挽回不了真宗的心意。在真宗斥责寇准,决意赔款讲和以后,寇准唱:“叹寇准少世故恭顺无能。我岂不知君王心不喜寇准,王钦若人虽去魂魄未行。”这几句话是寇准内心愤怒的表白,也是对于真宗、王钦若跟自己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的总结。可以想象,一个以刚为性格特征的人,碰上了这样的打击,是怎样的不平和激愤。真宗去后,寇准问毕士安:“燕云十六州之地,与寇准人头孰重?”又问毕士安赶到澶渊“为着何事”,以及接唱“叫寇准送掉了故土燕云”,一方面仍然表现他的刚,一方面也表现他一肚皮气愤,不得不在毕士安头上发一发。可是即使真宗这样无情,连“再言者斩”也说了出来,而寇准还是命令曹利用,不得以百万金帛议和,如果超过三十万回来定要杀头,这就表明寇准的刚、寇准的要真宗亲征以及所采取的手段,都是忠心为国,都是不得不然,丝毫也不是为着自己。

  末一场的“还盔”,是虚构的情节。这个情节,主要是想通过它来证明寇准对于这一战役敌我军力估计的正确性。萧太后所采取的战术,主要是一个“诈”字。明围猎,暗发兵,这是诈;二十万兵称百万,也是诈;听到真宗亲征,命令萧挞览张起灯笼火把,自己赶奔澶渊,想把宋真宗吓住不敢过河,还是诈;打了败仗,不得不低头求和,反而提出三个条件以为威胁,仍然是诈。萧太后在整个战役的过程中,贯串了这个诈字。而真宗恰恰到最后还是受了诈,同时也揭露了真宗的被诈。这一个盔等于一颗炸弹,同时炸了两方面。萧太后只有接受了还盔的耻辱,而不敢拚一个水落石出,这就说明她的军力不足与宋朝抗衡,她的诈也就彻底失败;宋真宗眼看着萧后受下了这场羞辱,含羞而去,也就证明自己上了当,挨了诈。一切全都明白了,寇准预先写好的请求出镇大名的本章,也就跟着出现。这个本章,一方面说明寇准的远见,知道自己在真宗心目中所处的地位;一方面更进一步说明他的刚,他的手段,不是为着自己。这其后有两句最悲惨的话,寇准对送别的高琼、李继隆说:“文武齐心同御敌,眼前依旧汉旌旗。”眼前的山河无恙,可是保护山河无恙的人,却不得不望着临风飘拂的大旗,一鞭残照,出镇大名。但是大宋的河山毕竟是保全了,侵略者遭到了可耻的下场。靖康之难,没有提早到来,虽然澶渊之役的结局对寇准来说笼罩着悲剧色彩,但终究不是悲剧,所以在结尾的手法上仍然归于风趣,用两个村姑在夕阳残雪中的骊歌一曲,为丞相送别,以表现当时人民对于主持这一次抵抗辽邦侵略的寇丞相的爱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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