介绍： 网易云音乐的朋友大家好！我是欧丽娟。欢迎收听《醉美古诗词》。

在上一期的专题里，我们已经看到了宋代苏东坡的诗，他虽然不是理学家，但仍然活在宋代的时代环境里，多少受到这个时代的影响，再加上他学问渊博、性格豪放，自然流露于诗歌中，也让人有深切的体悟。今天，我们就来读一位真正的理学家的诗，那就是程颢的《秋日偶成》。...

介绍： 网易云音乐的朋友大家好！我是欧丽娟。欢迎收听《醉美古诗词》。

在上一期的专题里，我们已经看到了宋代苏东坡的诗，他虽然不是理学家，但仍然活在宋代的时代环境里，多少受到这个时代的影响，再加上他学问渊博、性格豪放，自然流露于诗歌中，也让人有深切的体悟。今天，我们就来读一位真正的理学家的诗，那就是程颢的《秋日偶成》。

首先，我要先澄清一个很大的误会：你以为宋朝理学家都是一板一眼的道学老夫子，张口闭口都是“存天理，去人欲”吗？其实我们都误会了，固然他们都是学问渊博、品德崇高，但也都是很有个性、极富感情的人呢！例如说，我们今天还在使用的两个成语，一个是“如沐春风”，一个是“一团和气”，就都是来自程颢这个理学家的。

程颢的性格非常温暖和蔼，“如沐春风”这个成语一开始就是用来形容他的。南宋的大理学家朱熹在《伊洛渊源录》这本书里就记载说程颢的弟子朱光庭，也就是朱公掞，他在汝洲这个地方见到程颢，过了一个月以后他回家去，对人说，他在春风中坐了一个月。

可见程颢的性情多么宽和，待人一点也不严厉、更不苛刻，反而就像春风吹拂一样，让人感到温暖而自在。却又因为“与君一席话，胜读十年书”，让跟他相处的人可以享受到真正的知识和智慧，而不是随便聊天、浪费时间。这样相处起来是又快乐又充实，简直就是最完美的人际关系了！你能在这样的人身边度过一个月，不是非常幸福的时光吗？因此，“如沐春风”就成为对一个人的胸襟气度最大的赞美之一。

至于“一团和气”这个词，看起来很平常，其实大有来头。它同样是在赞美程颢的气象，也同样是出自于朱熹的《伊洛渊源录》。其中他说：“明道，（明道也就是程颢），他终日坐（整天坐着），如泥塑人（像泥巴塑造的人一样），然而待人接物浑然是一团和气。”可见程颢待人接物的时候，态度十分和霭可亲，而那是发自内心对人的尊重与珍惜，所以才能整个人散发出温暖和善的气息，就像春风一样。

讲到这里，我们就清楚了解到原来儒家是很宽广的。

程颢不只是温暖宽厚而已哦。他除了像个慈祥的长辈，他还更不失赤子之心，有时候会偷偷地调皮一下，就像活泼的少年呢！程颢《春日偶成》这一首诗就说了：云淡风轻近午天，傍花随柳过前川。时人不识余心乐，将谓偷闲学少年。

这个诗题告诉我们，那是一个春天偶然写成的诗。当时是一个云淡风轻、接近中午的时刻，云层淡薄、微风轻盈，春天的太阳洒落了温暖的光芒，于是程颢不想辜负这样的良辰美景，就自己去创造出赏心乐事啦。他出门以后，“傍花随柳过前川”，他依傍着春花，跟随着柳树，一直漫步到前方的河边。这段路程看起来很平常，但其实充满了愉快与喜悦，这从后面“时人不识余心乐”里的“余心乐”就可以看得出来。

而最堪玩味的是，程颢在整个过程里，始终都是独自一个人，显然他是一个内在很充盈的人，所以很能够享受孤独。这种境界简直很接近于王维在《酬张少府》这首诗里所说的“兴来每独往，胜事空自知”。可见他们都是心理强大的人。

第二个有趣的地方，就是程颢自己也知道，他这样一个人跑出来看风景，旁人很可能不能理解，于是“将谓偷闲学少年”，以为诗人忙中抽出空闲的时间，是要学起少年来了！

那么，一般的少年们都在做些什么呢？从整首诗的内在脉络来说，少年们会做的事，就是第一联所说的“云淡风轻近午天，傍花随柳过前川”啊！他在春天云淡风轻、阳光明媚的中午时分，一个人漫步在缤纷的花丛、柳树之间，一路走到了前面的河边，这简直就像一个不务正业，逃学去外面游荡的少年哪。

程颢也这样看起来无所事事，一点儿也不像个大学者啊。可程颢心满意足，即使不被世人了解，他也照样自得其乐。这种快乐，就是在这个柔和明媚的季节，气候晴朗清雅宜人，让春风吹拂在身上，让红花绿柳照亮了眼睛，整个人的身心都好像苏醒了。那么简简单单就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快乐，不就是一种李白所说的“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”吗？更何况，浸润在云淡风轻、花红柳绿之间，人，也就参与了宇宙大化的流行，领略了自然界的蓬勃生机，人似乎也年轻了起来。

而且还不只如此，这样的“时人不识余心乐”的“乐”，还有一层一般人不容易体会的快乐。那是怎样的快乐呢？你想一想，这位地位崇高的大学问家，竟然像个小男孩一样，藏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小秘密，一个人享乐，那种“时人不识余心乐”的状况决不是屈原式的寂寞，相反地，那其实是一种更大的快乐！

是什么这么说呢？我想起武侠小说家就曾经描写过这样的小男孩的心态，古龙在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这部小说里就很生动地说：男主角李寻欢在小的时候，“他总是一个人偷偷的跑来堆雪人，因为他不愿任何人来分享他这种秘密的欢愉，那时他还不知道欢愉是绝不会因为分给别人而减少的。”所以说，“时人不识余心乐”的“时人不识”就隐藏了一种快乐的秘密。而一个地位崇高的理学家，竟然瞬间变成了一个活泼的小男孩了，这不是太可爱了吗？

那就难怪了，程颢居然也会“睡觉东窗日已红”，他慵懒地睡到日上三竿，东窗都被灿烂的阳光染红了才起床，他一点儿也没有“鸡鸣即起”的刻苦。这实在让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，原来睡晚一点还是可以做圣人的！这一句诗是出自程颢的《秋日偶成》的第二首。整首诗说：闲来无事不从容，睡觉东窗日已红。万物静观皆自得，四时佳兴与人同。道通天地有形外，思入风云变态中。富贵不淫贫贱乐，男儿至此是豪雄。

果然，这一首诗一开始就说“闲来无事不从容”，这和《春日偶成》的“偷闲”一样。程颢总是会给自己留下悠闲的心灵空间，让自己从容自在，而不是一味地汲汲营营。而在这种从容悠闲的时刻，让时间缓慢了下来，所以睡得晚一点也没关系；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，人也就更敏锐一点，可以平静地做自己、看世界。

那是一种多么从容、多么安静、多么平和的状态，没有汲汲营营的焦灼，也没有匆匆忙忙的紧张，更没有斤斤计较的贪婪。于是，心灵就能像一面洁净、光亮的镜子，映照出各种事物的本来面貌。下面所谓的“万物静观皆自得，四时佳兴与人同”，其中的“静观”就是一种放下主观好恶的观照，不要用自己的成见去看世界，就不会觉得西施很美，东施很丑；也不会觉得狼很残酷，鸽子很温驯，其实，当造物主创造出各种生命的时候，每一种都是必要的，也都是完美的，彼此一同建构出和谐运作的世界，那是缺一不可。

当人们能够看到这一点，就会发现“万物静观皆自得”，每一个生命都是圆满的、完善的！并且“四时佳兴与人同”，意思是春花秋月固然美不胜收，但是，酷热的夏天、寒冷的冬天也都有美好的体验，一颗宽广、平静的心就能领悟到其中的“佳兴”，也就是好兴致。例如说，就因为酷热，才让人感觉到凉风令人舒爽，就因为天气太冷，才能欣赏到皑皑白雪的美景。换句话说，只要人的心坦荡开阔，就可以看到万物的美好，以及世界的和谐。

这个道理，不就是宋代慧开禅师所说的：“春有百花秋有月，夏有凉风冬有雪；若无闲事挂心头，便是人间好时节”？所以，人确实应该要有空闲，让自己停下来，无所事事一番，那是让自己恢复心灵自由的好方法。

也因为明心见性，领略了“万物静观皆自得，四时佳兴与人同”的美好，程颢进一步要更高一层，去参透那无所不在、处处显示的道，也就是真理。所以接着说“道通天地有形外，思入风云变态中”。“道”是一种普遍的事物法则，体现在天地之间有形的大千万物之上，甚至还通透于无形的宇宙，就在风云聚散无常、形态变化多端的现象里，人就可以从中参透道的奥妙。

而且，当一个人已经可以领悟到“道通天地有形外”，也有能力“思入风云变态中”，那么他就一定不会困于表象，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更完善的世界。而这个有限的现实世界里，被大家以为很重要，甚至最重要的富贵贫贱，就一点儿也不会影响到他了。

确实，一个心灵充满了“万物自得”、“四时佳兴”的这种巨大、正面的力量，那就不会再关心富贵贫贱了，因为富贵已经不能再满足他，所以也就不会被富贵所腐化。而贫贱也不会阻碍他，所以他能够自得其乐。这么一来，不就达到了孟子所说的“大丈夫”这样的境界了吗？程颢甚至直接引述了孟子的原文呢。《孟子‧滕文公篇》里说：“富贵不能淫，贫贱不能移，威武不能屈，此之谓大丈夫。”只是程颢为了押韵，把“大丈夫”改写为“豪雄”，所以他的诗最后一联就以“富贵不淫贫贱乐，男儿到此是豪雄”来收尾。

从一开始睡很晚的悠闲，一路写到大丈夫的境界，这个脉络实在是非常特别。让我们再回顾一下整首诗的布局：程颢从一个很简单的日常生活写起，说他早上睡得很晚，但却藉此表达出一种从容自在的心态，告诉人们，其实闲暇是自己争取来的，不是等别人施舍的，这已经足以显示程颢是一个很有自主性的人，可以轻松自如，也可以严肃认真。然后就扩大到精神的境界，一颗平和坦荡的心可以收纳整个天地万物的美，洞识到每一个存在的圆满，既然如此，拥有这颗心的人就不会受困于浅薄的人间世，而能够顶天立地做真正自己的主人！

所以我们必须说，这首诗实在很有意味，并不是前后莫名奇妙地跳跃，把好好的生活趣味转向了迂腐的道学，不是的。它是很深刻地展现了有血有肉的学问家怎样地提升自己。从这里也可以看到，这首诗确实清楚反映了宋代诗歌的特色，一个是日常性，一个是说理性，而道理就在日常生活之中！

再从诗题上来看，我们还可以注意到，《春日偶成》以及《秋日偶成二首》都是“偶成”，也就是偶然写成的作品，表示诗人是在生活中信手拈来的题材，不是刻意去做诗的，因此，这些诗更是人品的自然流露，不是刻意摆出来的样子，那也就更能显示他真实的全貌。

原来，程颢告诉我们一个美妙的道理：做一个伟大的理学家，同时也能做一个伟大的生活家！谁说“存天理”就一定要“去人欲”呢？理学就在生活里，它让生活不会流于市俗，变成无聊又麻木的柴米油盐、争名逐利，而能够作高一层，让人的心更开阔，眼睛也看得更高、更远，于是就领略到万物的自得、四时的佳兴，也享受到云淡风轻的快乐。

好啦，关于程颢的诗歌就讲到这里，现在我们主要是澄清一个误会，原来理学家也是一团和气、让人如沐春风的，相处起来让人心旷神怡。尤其程颢很懂得闲暇的价值，那就是可以让心灵恢复自由，因此他会顽皮一下，“偷闲学少年”；或者轻松一下，“睡觉东窗日已红”。最重要的是，这样的心灵可以进一步追求真理，最终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君子。所以说，理学其实是一种活泼泼的学问，和人生的趣味结合为一，这就是程颢以及他的诗所带给我们的新认识。

我们下一期要讲另一个理学家朱熹的诗，再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