介绍： 网易云音乐的朋友大家好！我是欧丽娟,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，欢迎你来到我的栏目《醉美古诗词》。

上一期我们已经看到了《诗经》大体的概要，对《诗经》也有了基本的认识，今天我们就要进一步来讲《诗经》作品的形式和风格特色。

首先，《诗经》中的作品大都是四言诗，一个句子用四个字写成。从前面我们提到的《硕鼠》《桃夭》这几...

介绍： 网易云音乐的朋友大家好！我是欧丽娟,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，欢迎你来到我的栏目《醉美古诗词》。

上一期我们已经看到了《诗经》大体的概要，对《诗经》也有了基本的认识，今天我们就要进一步来讲《诗经》作品的形式和风格特色。

首先，《诗经》中的作品大都是四言诗，一个句子用四个字写成。从前面我们提到的《硕鼠》《桃夭》这几篇都是这样。而中国文字通常两两结合，形成两个字一组的词汇。这么一来啊，《诗经》中的这些四言诗，很自然地就形成两两断句的节奏。因此呢，特别能表现出一种均衡、沉稳、平和的美感来，在正式的场合、隆重的礼仪上，用这种文字就能增加庄严肃穆觉，那最合适不过了。到了后来呢，比较正式的、严肃的文类，像是铭、赞、偈，都会采用这种四言的形式。

比如宋太宗亲自书写四句诗：“尔俸尔禄，民膏民脂。下民易虐，上天难欺”并且他这四句颁布到各个州县，让州县刻石立于衙署的大堂前或甬路之间，称为《戒石铭》，目的时时警惕做官的人要廉洁自律，克已爱民。你默念一次这16个字看看，是否有一种顶天立地、无比庄严的热血涌上来呢？

再看中唐刘禹锡的《陋室铭》，这篇文章的前六句都是四言句：“山不在高，有仙则名。水不在深，有龙则灵。斯是陋室，惟吾德馨。”这六句话一开始就给人一种铿锵有力的语感，这样的四字咏叹，确实产生了一种堂堂正正的力量，对他的自信很有加分的效果，让刘禹锡整个人都壮大了起来呢。

当然，以文学作品来说，最好的四言诗杰作，那非曹操的《短歌行》莫属，这首诗慷慨激昂、大气磅礡，实可以推之为四言诗的桂冠。诗中说：“对酒当歌，人生几何？譬如朝露，去日苦多！”

诗里面那份对生命短暂、时光一去不返的悲凉，真是令人惊心动魄。然而悲凉中又有豪迈，你似乎看到诗人引吭高歌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，一点儿也不颓废，更没有无可奈何的眼泪，即使悲凉都还是充满力量的。

这固然是曹操的雄霸气质的流露，但是，四言的文字形式也功不可没，那平稳的节奏不疾不徐，简单俐落，因此产生出强健的气势来。就像日本学者松浦友久在他的《中国诗歌原理》这本书里说的：四言诗，从观念上被认为是汉语古典诗的历史中最雅润而规范的诗型。当特定的诗人渴望复活古代的「雅正」诗精神的场合中。

此外，除了四言的句式，诗经在形式上还有一个特点，就是三段体。

《诗经》中的诗篇，很多都包含三个或四个类似的段落，形成连章的结构，我们称为“三段体”。这三段，内容一样，只是换几个字词，也更换押韵，反覆叠唱。这种大体上重复，小地方变化的形式，就创造出一种渲染的效果，循环回旋，情韵悠长，耐人寻味。

就像西方学者戴尔（Richard Dyer）所说的，“歌曲中歌词与旋律的重复，会产生一种时间静止的感觉，让剧情彷彿在原地踏步”。这种说法刚好可以解释《诗经》里的诗常常出现三段体的原因。

例如《秦风‧蒹葭》这一篇，一共有三章：
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，在水一方。
溯洄从之，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，宛在水中央。（其一）
蒹葭萋萋，白露未晞。所谓伊人，在水之湄。
溯洄从之，道阻且跻。溯游从之，宛在水中坻（池）。（其二）
蒹葭采采，白露未已。所谓伊人，在水之涘（四）。
溯洄从之，道阻且右。溯游从之，宛在水中沚。（其三）

清朝的方玉润就曾经评论说：这三章是一个意思，只是换了韵而已。其实首章已经成为绝唱。古人作诗很多都用一个意思化为三叠，这就是所谓的一唱三叹，写得好的那多有一种余音无穷的感觉。而这种三段体的形式，就是流行歌谣最常见的形式。

讲到这里，我们看到诗经形式上的两个特点，那就是四言句和三段体。现在我们要从内容来看，《诗经》在情感表达上的特色，那就是“温柔敦厚”。

“温柔敦厚”这四个字来自《礼记》，其中引用孔子的话说：“入其国，其教可知也。其为人也温柔敦厚，诗教也。”他说，如果你进入一个国家就可以看到人民的教化，如果为人温柔敦厚，那就可以显现出诗教。可见“温柔敦厚”就是“诗教”，就是诗歌的教化作用，而这也是《诗经》在情感表达上的特色。

那怎样才算是”温柔敦厚”呢？所谓的”温柔敦厚”可以用三句话来简单定义，那就是“乐而不淫，哀而不伤，怨而不怒”。

这三句话涉及了快乐、悲哀、幽怨这三种情绪，也差不多等于人类喜怒哀乐的所有情绪反应了。可见啊，孔子和儒家根本没有要压抑人性，更没有要否定这些人性。相反地，孔子完全接受人应该拥有这些与生俱来的基本情感，所以《诗经》里才会有那么多歌咏人生各种喜怒哀乐的诗篇。只不过，孔子认为人的各种情绪或情感应该适度，不要过度放纵。

你看，“乐而不淫，哀而不伤，怨而不怒”，其中“乐而不淫“的“淫”是过度的意思。它说当你是快乐欢喜的时候，不要过度以免乐极生悲。同样的，“哀而不伤，怨而不怒”说的是，当你悲哀的时候，不要过度到伤痛的程度；心中有怨的时候，不要过度到了愤怒的程度。因为一旦过度放纵，无论是快乐或悲伤、愤怒，都会对自己，也会对社会带来伤害甚至毁灭，那就偏离了人生的意义了。

我们就举一个例子来看吧。子夏是孔子的大弟子之一，学问、人品都是第一流的了，《史记》里面就中记载了一个故事。

当子夏的儿子死的时候，他因为无法承受丧子之痛，在悲伤过度的情况下天天哭泣，以致于失明。这时候同门的师兄弟曾子来悼念他时就气愤地说：“你怎么会没有罪呢？……你死了儿子，你也哭瞎了眼睛，这就是你的第三条大罪！”

曾子为什么这样指责子夏呢？子夏对儿子的爱当然是山高海深，丧子之痛确是人生不可承受的惨剧，他的痛彻心扉可以想见。但是，哭到失明的地步，把此后的人生之路走绝了，等于是另外一种陪葬，这是最好的情况吗？

让我们想一想：人生的意义是为了体验成长的奥妙，而能够好好地活着，保持身心健全，不仅可以继续做出更多、更大的贡献，还可以把儿子来不及看到的风景多看一些，把对来不及长大的儿子的爱分给其他的人，这岂不是让儿子的死更有意义？

所以，曾子责备子夏，说他因为死了儿子而失明这是一条罪状，这绝对不是礼教的压抑，而是让人生均衡的正道。朋友之间要互相指正、提醒，曾子对朋友当面规劝，子夏也诚恳地一再认错，说自己是离群索居太久，越来越自我中心，才会失控。这个例子恰恰可以说明“哀而不伤”的道理。

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，儒家哪里压抑人性呢？说儒家的礼教吃人，这是误解。儒家的重点是在告诉人们：当你有喜怒哀乐等情绪或情感的时候，要适当地抒解，加以均衡，不要因为太过度而导致失控，造成对自己或别人的伤害。你看，“乐极生悲”就说明了这个道理。

而帮助人们情绪情感不要太过度、太偏激的，就是一种“温柔敦厚”的性情或胸襟。《文心雕龙‧宗经》也说《诗经》是“温柔在诵”，有那一分温柔，人就会有气度，温和而柔软；而有了敦厚，就不会太过激动而流于尖锐。换句话说，《诗经》的抒情特点，便是情感表现的克制与平和，这种「温柔敦厚」展现出一种节制的优雅，而不是直接与激烈，恋爱的时候温柔低回，而不是干柴烈火、饿虎扑羊；当愤怒的时候虽然也有情绪，却不是咆哮谩骂、横冲直撞，这么一来，就让人活得更坚忍、更高贵。

那么，温柔敦厚的诗歌会带来怎样的教化影响呢？

我们就举《蒹葭》的第一章来说吧：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，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，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，宛在水中央。

一开始的“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”，就是“赋比兴”中的起兴。诗人看到秋天时节，水岸边的芦苇长得非常茂盛，一大片苍苍茫茫的景致，叶片上洁白晶莹的露水也结成了霜；于是想起自己心中所怀念的那个人，就站在水岸的那一边。看着伊人的踪影，忍不住想要逆流而上，前往追寻她的芳踪，但这条道路充满险阻又屈折漫长；他想要顺流而下，找寻她的方向，却发现伊人仿佛在水的中央，有如幻影一般；如论他怎么寻寻觅觅，伊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及。

现在，请你再仔细玩味一下：“所谓伊人，在水一方”，诗人面对喜欢的人，远远地欣赏、静静地等待，没有急切与焦躁，更没有亵渎的欲望，那种距离的美，会让情感更深厚、更纯净。

其实，这样的情感形态和表现方式，才是最耐人寻味的，也才是最深刻感人的。它和现代人在追求的时候所习惯的追求强度、速度有所不同，那是一种放在心里面沉淀下来的、不断累积的情感，既诚敬又庄重。

这正是“温柔敦厚”，也就是《诗经》的品格，它体现出一种自我调节的力量，让一个人可以深刻地品味喜怒哀乐的滋味，却不会被情绪所主宰，也避免在失控的情况下造成伤害——无论是伤害别人还是伤害自己。

更进一步来说，“温柔敦厚”这种自我调节的力量，不仅不会造成伤害，还能帮助一个人提升自我，让心灵品格升华为优美的姿态。“诗教”让人懂得控制自己的感情，没有怨恨，没有偏激，有的只是踏实而深沉的平静和安详。

这种“节制含蓄的优雅”，就被孔子称为“温柔敦厚”，这其实才是诗教、也就是礼教真正的意义。

那么，我们最后总结一下吧。这一期，我们讲了《诗经》的形式与风格，它们最大的特征就是“四言的句式”和“反覆叠唱的三段体”。我们又从内容情感表现的风格，引出了“温柔敦厚”的诗教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《蒹葭》这一篇。

下一期，我们要从美人开始，进入《诗经》里的诗歌啦，其中有很多非常感人的诗句，你听了一定会有很深的共鸣，下期节目再见。